每次出門路過炎黃藝術(shù)館路南側(cè)的過街橋下，總能看到一位耄耋老人，上身著舊色藍(lán)中山裝，抿了嘴默默坐在那里，面前的地上總是擺張硬紙板，上面擱了兩三盒廉價簽字筆。他身旁一側(cè)倚放著根拐杖，一瓶顯然從家?guī)淼陌姿盟{(lán)的綠的飲料瓶裝了，放在腳前。老人每每遇到路人經(jīng)過就顫悠悠地?fù)P起手，手中長長短短捏著幾支簽字筆，嘴里在喃喃自語。因為口齒不大清楚，不管是近前還是路過，從沒聽清他在說什么。

附近走過的年輕過路人多時，他甚至?xí)飞砼扇?，站起來，像半個括號一樣佝僂著戳在那里，感覺隨時會倒下去，但仍不忘高舉著那幾只很少有人會看一眼的筆，嘴巴張合著。偶然會有人路過對他笑笑，擺擺手，或也有停下來買一支的，但極少。如今這時代，即使還有用筆的人，誰真需要這樣買一支筆呢？

早先路過遇到時也不好意思，梗著脖子也就走過去了，后來再經(jīng)常遇到，還是鼓起勇氣，臊著臉低頭問也不問拿出五塊錢買一支，以至于我那破黑布包里總有好幾支不怎么用的筆，然后又陸續(xù)從包底磨出的窟窿里掉出去不見了。

有時有了空閑，買完走開就假裝等人或在路邊打電話抽煙什么的，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過街橋下望著他。以這樣所看到的來估算，經(jīng)常是一倆小時也難有人路過站定問一句或買一支的，他也就那么坐在那里。

在遠(yuǎn)處望著著，腦袋里總能想起八十年代初時我的爺爺，那會兒年紀(jì)也有七十好幾了，通常天不亮就出門去了長途汽車總站，有時我放了學(xué)去找他，只看見他脖子上掛了舊書包，手里還拎著一個人造革的黑包，另一只手中攤開拿著幾本當(dāng)時并不多見的當(dāng)?shù)仉娪半s志，小薄冊子在手里捏著，他一圈圈慢慢地在候車廳擁擠的人群和包袱卷間移步，笑瞇瞇地走過每個候車的人，也是不作聲，同樣也是鮮有人光顧。通常我靠在墻角或大門邊望著他，等時間到，和這一樣的距離和角度。要回家了，我拽著他的衣角，那四個兜兒的舊藍(lán)色中山裝或同制式的黑呢子，他一步一步穩(wěn)穩(wěn)地走，我跟著，多數(shù)時間一路上也沒幾句話。

應(yīng)該還是建國前，爺爺經(jīng)營了幾家綢緞莊，后來搞公私合營，被人民政府收了，然后給他定性為中產(chǎn)階級還是小業(yè)主，讓他繼續(xù)留在變成了國營的店里做職員，做出納。再后來，政府發(fā)個紅色的小本本給他，他就「光榮退休」了，為了一大家子的生計，他不能閑下來，總是找各樣的事情做，批發(fā)書刊，給工廠看大門做收發(fā)，巷口擺小人書攤，反正那時能做又“合法”的老人職業(yè)他做了不少。

爺爺話不多，但說起來總是沉甸甸地有重量。記得我上初二那年的夏天里，每天都是燥熱、暴曬，花草都打蔫。那還是要用煤本去煤廠買蜂窩煤的時代，午覺起來他喚我一起去買煤，不知哪里借了一輛兩輪的“架子車”，所謂的車其實擱現(xiàn)在看，也就是農(nóng)村還有的那種可以套牲口拉東西的自制兩輪木質(zhì)車，半拃寬的肩帶搭上肩、用兩手扶穩(wěn)了拖著走。十多年之后我每次看到街上跑著的那款拉達(dá)牌轎車，就總能想起這種“架子車”來：皮實、方頭方腦、自重很沉。忘記一個月的煤應(yīng)該是多少塊了，反正從煤廠回家時已經(jīng)是滿滿的一車，午后的大太陽在腦袋頂明晃晃地曬著，路邊新栽的樹還沒長得后來那么高大，沒有枝葉就完全沒有了樹蔭，爺爺拉著走了一小段，走到當(dāng)時的鹽店街一個小坡前我換上去拉，馱起那車我都像拉滿的弓一樣了，車子才晃悠了兩下，壓根沒怎么往前移動，氣惱得很。去路邊用自來水濕完毛巾回來的爺爺把毛巾往我脖頸一搭，把著手教我怎么“起步”，然后他在我身后車的另一側(cè)推，埋頭使勁，倆人的頭和背幾乎與車身平齊了，車才平穩(wěn)得走起來。還沒到坡頂，干瘦的我已經(jīng)氣喘吁吁，剛想倒口氣歇歇，那車就突然后傾差點掀翻了我。見過電影里車仰馬翻的模樣吧？我當(dāng)時就跟一頭瘦驢一樣兩腳都幾乎離了地，虧得有爺爺在身后扶了一把撐住車子，才沒讓我懸起來。其實車翻也就翻了，是實在舍不得那一車的煤，然后我就徹底沒了一點力氣，就差哭出來，但爺爺一邊幫我推扶著一邊讓我繼續(xù)走，他在我身后說了幾句話，至今我還記得，大抵是做事做到最艱難的時候一定要忍住，可能就這一刻忍過去，后面自然就是順利坦途，為了給我打氣，還講到他十幾歲我這么大時便已經(jīng)離家出門討生計了，像我這樣的嬌生慣養(yǎng)的就需要多點兒這樣的鍛煉才行。那會兒聽不進去，也一知半解，心說不就是忍著唄，果然沒幾分鐘咬牙到了這條路的坡頂，后面順坡一路下來，不知是不是真沒那么熱了，竟然像是有了涼風(fēng)送爽一般，愜意得很，總算體會了一把苦盡甘來。

幾年后在南院門花園散步的爺爺被騎車路人撞倒在地，引發(fā)腦溢血，臨終前在醫(yī)院病床上昏迷了很多天。他平時睡覺打鼾就很響，那會兒每天放學(xué)去醫(yī)院看他，在樓道里就總能聽到山響的鼾聲從病房傳出，他就這么睡著、鼾著、昏迷著，隔了些天去世了，家人為他準(zhǔn)備后事的時候，我留下他幾件遺物，就包括早年他的綢緞莊給客們贈送的一個幾乎磨禿了的皮制錢夾，里面夾有一張斷成兩半綠色的兩角人民幣和小半張記賬的紙片，另外就是他那本大紅色塑料皮的退休證。這幾件遺物后來成為我除了集郵之外最早的私人藏品，保留至今。那本退休證每次看到，不用打開就能想到里面照片上爺爺那笑瞇瞇的樣子。前兩年我還曾經(jīng)想象過，假如我能結(jié)識仇曉飛，一定請他幫我畫出這幾樣?xùn)|西，小小的，裝了框掛在看書抬頭可以望見的那面墻上。

好吧，我又扯遠(yuǎn)了。不知什么原因，有時總愿意這樣站在老人對面看著他，會待很久，虐心一樣的感覺。他不知道，也幾乎老得從不記得我，若身邊一時沒有路人，他偶爾轉(zhuǎn)頭望向我，然后笑笑，再舉起捏著筆的那只手，輕輕沖我揮揮，不知道是在招徠生意還是招呼我。
人都有老的時候，老到這個年齡坐在這里在我看來也是一種幸福，至少在他的過往中，攢下了多少故事，現(xiàn)在卻常常這么寡言落寞的獨坐在這里，或許在他看來，每天都和昨天一樣，都是同樣淡淡又簡單的往事。第一次買筆時我曾閃過一個念頭：兩盒才多少錢，都買了吧，能讓他早點回去。但馬上打消了這想法，也許這不是他期待的呢，也許他就是要坐在這人流中尋找一些搭訕和親切而并非是要多賣幾支筆呢，也許這樣就徒然給了他明天更多的期冀，而結(jié)果卻令人失望呢。一支支的慢慢來吧，就像那天午后我馱著車看一粒粒的汗珠砸在水泥路面自己短小的影子上又迅速蒸發(fā)掉，就像每天的日子。

今晚北京落了雨，阿特的“姐夫群”又上了新拍品，是我喜歡的黨震畫的陜北寫生，出價之后閑無聊，翻出手機看前幾天拍的老人照片，看他的表情，想象他的故事，像極了黨震畫筆下那片不說話的黃土塬，和那些月光下寂夜里無聲的樹。爺爺?shù)耐诵葑C就在衣柜的小盒子里，不用去看，證件照片上的他也一樣笑瞇瞇地望著我。真希望有那么一天，有人翻出我寫的這段，也會想象著我在這落雨的夜里寫這些字的樣子，想象過街橋下老爺子的模樣。“七月流火，八月未央”，暑漸退而秋將至，這么看起來，每件事，每一天，收藏起來的每段記憶，到時候坐那里想想，都會是極美好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