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覺的磨礪
他的雕刻我感興趣的是此次展出的那些小作品,材料基本上是石膏和青銅,有些頭像非常之小,只有拇指般大,但個個派頭很大,說明他即使小作品也傾盡全力,絕不松懈。也直接提示了賈科梅蒂超強的空間意識,每一件作品只有對應最合適的尺度,才能把它潛藏的能量釋放出來。
此次,我更喜歡那些臉上寥寥勾劃幾下的石膏頭像。這些小小的頭像孤獨地聳立在專門為它們手制的底座上,像極了許多佛教早期的金銅佛像。它們使我想起各大博物館里那些人類早期的雕刻,大大小小放在展柜里,尺寸雖不大,但每一件都似乎有一種能聚攏視線的魔力。展廳里也確實搬來了賈科梅蒂工作室的一個柜子,放滿了石膏稿樣,和那些在博物館陳列的文物極為相似,我愿意武斷地猜測他是從那些古董展柜獲得的靈感。從展覽出售的訪談小冊子里賈科梅蒂談到了對古蘇美爾雕刻的興趣,可為佐證。
賈科梅蒂的繪畫此次讓我有了新的認識。素描極好看,筆力如刀,即使草草幾筆,但筆筆入骨,這些線條堆積出來了一個極為開闊自由的空間和形體。
以前我對賈科梅蒂的繪畫有些不以為然,總覺得過于風格化,但此次的素描和油畫改變了我的印象。那些鉛筆小草圖明顯把紙畫傷了,看鉛粉的反光可以明確推測出僅僅一件小作品所耗費的時間。作為旁觀者,我總認為那幾乎就是對形象的折磨,這一點似乎從塞尚就開始了。賈科梅蒂對感覺的追趕有時候近乎病態(tài):“說到底,我只是為了在工作時獲得的感覺而工作,我賺到一張新的感受,一種我從未有過的感受”。但這是種藝術(shù)上何其有益的“病態(tài)”,面對模特,也未嘗不是對作者自身的一種主動的逼迫。
賈科梅蒂不諱言他每天都會推倒前一天的工作,而且他在描繪的過程中會漸漸不認識模特。我有些相信他的話,當你異常專注地看待一件事物時,它的輪廓會消失,只剩下眼睛所探測到的深深淺淺的形狀,以此來回應那個早已在心里郁積的形。展覽上有一段他寫生的視頻,那是在一塊白色畫布上的開始階段,用很小的筆,印象深刻是他總在稍稍地涂過一小片顏色之后,在結(jié)構(gòu)的轉(zhuǎn)折處重新橫豎起突兀的線,就像砌墻,不停地埋一個柱子再砌墻,而且不斷地覆蓋又打破。這些線似乎是由內(nèi)而外地滲透著,然后被賈科梅蒂兇狠地勾勒出來。他的繪畫也極好地回應了他的雕刻,最后的焦點是那張臉,用他的話說,如果我沒有刻畫好這個頭顱,那其他的都不存在。
此次余館的回顧展只用了一半場地,這讓我非常觸動,以我的理解慣性,這種大牌回顧展一定會金碧輝煌,碩大無朋。但這個展覽的設計很低調(diào),場地都沒有用完。最喜歡開篇兩個小廳,幾乎瞬間就安靜下來,直面他那些孤獨的形象。大廳入口處那些棄用的空間堆放的做工考究的包裝箱非常打眼,怎么看都像是一個突兀提醒。
賈科梅蒂的作品看多了一樣會有種枯燥,這和那年看黃賓虹的大展類似,都太專注厚重,似有用力過猛之嫌,但同時又和那些強調(diào)互動參與的熱鬧的當代展覽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他的整個生涯也幾乎只執(zhí)著于幾件事物,模特極有限,所以才會有人形容他的作品中有僧侶般的氣質(zhì),但那已經(jīng)撐起一個堪稱完美的被孤獨占滿的宇宙。
無論繪畫與雕刻,賈科梅蒂都使之具有深入骨髓的透澈,每件作品像是濃縮的感覺被擠壓在一起,密度極大。即使小作品也具有莊嚴的氣質(zhì),需要凝視才見。他的工作似乎只是去掉他認為多余的部分,那需要長久的耐心來磨礪感覺,有點像水滴石穿,只不過,水滴穿的是石頭,而賈科梅蒂的作品擊穿的是荒謬的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