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塞姆·基弗 廢墟中的畫界詩人
藝術(shù)家安塞姆·基弗（Anselm Kiefer）
工作室的地上躺著一幅巨大的三聯(lián)畫，描繪著層層白雪、頂天立地的樹干和它們的灰黑色斜影。安塞姆·基弗（Anselm Kiefer）穿著寬松的白色麻制長褲，黑色T恤，帶上棉紗手套，舉起一把長柄鋼毛刷，開始往畫布上甩著蟲漆和水泥，助手緊接著撒下砂礫。每一筆都伴隨材料砸落的沉悶響聲，和應聲而起的一片灰塵。
《冬日景觀》 331.9×576.1×35.1cm 鋼筋玻璃框架、布面油彩、感光乳劑、丙烯、蟲膠、火灰、斷裂的灌木、假牙、蛇皮 2010
基弗正在創(chuàng)作
這一幕出自2010年關(guān)于安塞姆·基弗的紀錄片《故城草木深》，吊車拉起畫布，塵土剝落，畫中圖景猶如從廢墟中重拾光亮，展現(xiàn)在我們眼前。正如美國藝術(shù)史學家H.H.阿納森的評價，基弗是“生長于德國第三帝國廢墟中的畫界詩人”。他耕耘著一度被禁聲的德國戰(zhàn)后歷史，用更積極的戰(zhàn)斗姿態(tài)，思考在人類生命中時間流逝和歷史沉淀的意義。他的作品也因此同時顯現(xiàn)出廢墟的堆砌遺落之美和涅槃重生的震撼。
基弗的工作室景象
作為德國戰(zhàn)后新表現(xiàn)主義的一員，基弗自1980年與喬治·巴塞利茲一同代表德國參加第39屆威尼斯雙年展后，就一直是國際藝術(shù)舞臺的焦點。2007年，他的裝置作品永久進駐盧浮宮；2008年，成為第一位獲得德國書業(yè)和平獎的造型藝術(shù)家；2016年，他被Artprice列入德國藝術(shù)家前十強排行榜。即使不再是“新生代”，基弗仍保持著不斷顛覆同時不斷創(chuàng)造的沖勁，在法國古城巴爾雅克的田野廠房工作室里，新的想法還在不斷萌芽。
2015年法國蓬皮杜藝術(shù)中心“安塞姆·基弗回顧展”現(xiàn)場
基弗位于法國盧浮宮的永久繪畫作品《煉金爐》
打開歷史的潘多拉匣子
基弗1945年出生于德國多瑙艾辛根，這座西德南部小鎮(zhèn)彼時已是一片戰(zhàn)地廢墟，而基弗就在這里玩耍長大。對他來說，戰(zhàn)爭是一個近在眼前的謎團。于是1965年，他進入弗萊堡大學學習法律和羅曼語，試圖弄清周圍世界運轉(zhuǎn)的結(jié)構(gòu)和規(guī)律。次年，他在勒·柯布西耶設計的位于法國里昂的拉·圖雷特修道院學習駐留了3個月，被這座純粹的混凝土建筑深深感動，他意識到“藝術(shù)”的創(chuàng)造力才是連接物質(zhì)和精神世界的力量，是他真正想要用來探索世界的語言，于是轉(zhuǎn)學到弗萊堡藝術(shù)學院，并在杜塞爾多夫短暫師從約瑟夫·博伊斯（Joseph Beuys），正式這開始了藝術(shù)學習的生涯。
基弗在學生時期就顯露出堅定的“叛逆”氣質(zhì)，他的早期作品雖然色調(diào)灰暗，但直戳歷史的脊梁骨。1969年，他在歐洲各地旅行時沿途創(chuàng)作了攝影系列《占領(lǐng)》：他穿著父親的納粹國防軍制服，在所到之處伸出右臂向廣場雕像、向正在重建的廢墟、向公寓窗臺、向大海行著納粹軍禮。
《占領(lǐng)》系列 黑白攝影拼貼 1969
《世界樹》 82.6×58.7cm 攝影照片、水彩、丙烯 1980
此時的德國正經(jīng)歷著有意識的“集體健忘時期”——二戰(zhàn)記憶被刻意弱化，納粹的圖像、標志、名字在歷史書中被委婉略過，1945猶如新的元年，一切從零開始?！暗冶仨毰宄?zhàn)爭的含義，我想知道自己會如何看待戰(zhàn)爭，我是法西斯主義者嗎？我究竟是誰？這些問題不能被輕易掩蓋，”基弗曾在一次采訪中說道?！墩碱I(lǐng)》中的他扮演富有浪漫色彩的平民英雄，昂著頭用最直接的身體符號揭開民族創(chuàng)傷，毫無忌諱和畏懼地進行自我拷問。
不用政治奪眼球
十年后的第39屆威尼斯雙年展上，他的作品《德國精神英雄》的首次亮相也正因刺激了集體傷痛而飽受爭議。在這幅大型畫作中，中世紀閣樓里只有兩排正在燃燒的火炬，不知是迎接勝利還是等待滅亡，粗糙的木梁上劃刻著作品標題，地板上排列著“卡斯帕·大衛(wèi)·弗里德里希（Caspar David Friedrich）”、“理查德·瓦格納（Richard Wagner）”、“約瑟夫·博伊斯（Joseph Beuys）”等等基弗心目中德國重要人物的名字。畫面透視效果充滿戲劇張力，觀者像是走進大屠殺后的奧斯維辛集中營，空蕩得讓人不安。
《德國精神英雄》 306.1×680.1cm 粗麻布面油彩、木炭 1973
《諾托恩格》 300.5×435.5×4cm 粗麻布面油畫、木炭、硬紙板炭筆拼貼 1973
與博伊斯、呂佩爾茲等親歷戰(zhàn)爭創(chuàng)傷的德國藝術(shù)家有所不同的是，基弗是以藝術(shù)創(chuàng)作為渠道，站在未來角度重新經(jīng)歷并克服戰(zhàn)爭。他并不在場，卻得以立足廢墟之上——包括被摧毀的城市廢墟，和震蕩過后的精神廢墟。消逝的歷史是他手里的黏土，挖掘、塑造、成形。他認為自己是“拿著故事碎片的敘述者”，有責任把當下和歷史串聯(lián)起來，目的不是帶上政治的帽子來奪人眼球，而是希望把人類故事完整地延續(xù)，并從中尋找自己的時代身份。
像煉金術(shù)士一樣創(chuàng)作
基弗的作品其實并不局限于特定的民族情懷，而是在人性的深度上思考“消亡”與“再生”的含義。這也是他大量使用非傳統(tǒng)繪畫材料的原因。
一次在修理自家水管時，基弗偶然注意到了氧化變黑的鉛，黑色的氧化膜成為鉛的保護殼。從另一視角來看，金屬的老化反而使其永恒。鉛被氧化、溶解、再以新的形態(tài)固化，這是金屬的生命輪回，也是古希臘煉金術(shù)的必要步驟——廉價的原料通過分解提煉，重生為高貴永恒的黃金。
在某種意義上，基弗也是一個煉金術(shù)士。沉重的鉛水傾倒在畫布上，迅速冷卻凝固，形成坎坷不平的銀白色外殼，包裹著畫面，既是覆蓋也是共生。在他眼里，物質(zhì)本無貴賤，原始材料蘊含著豐富的能量，鉛水、蟲漆、稻草、砂礫、黏土、水泥、玻璃都在畫布上落腳。金屬在加熱時變幻色彩，蟲漆在打磨時逐漸發(fā)熱變得溫暖，金色的稻草一點即燃，灰燼浴火揚起，黏土緊緊地相互粘連。與其說是一幅幅“畫”，不如說是一個個有機體，充滿生命力。畫布上沉甸甸的是材料的物質(zhì)重量，也是它們的精神包袱。
《20年的孤獨》 380×490×405cm 混合材料 1971-1991
從杜尚開始，藝術(shù)家歷來就有把拾得物納為創(chuàng)作材料的習慣，但以原始形態(tài)出現(xiàn)在畫布上的情況其實并不多見。在德國，20世紀初的表現(xiàn)主義藝術(shù)家們以神話故事為隱喻，探尋人類的內(nèi)心情感。二戰(zhàn)后的新表現(xiàn)主義回歸現(xiàn)實題材，用筆觸沖撞畫面，直抒胸臆?；サ淖髌房梢哉f是這兩者的結(jié)合體，荒涼的廢墟神秘迷人，引人深思；他在畫布上牽引著鉛水桶、朝著畫扔出破碎磚瓦、拿起刮刀撬開畫上裂縫的姿勢與表現(xiàn)主義作畫姿態(tài)如出一轍。他相信一位優(yōu)秀的藝術(shù)家一定是個破壞者，沒有摧毀也就沒有重建的可能性。基弗有時會把完成的畫作放在室外，任憑風吹雨淋，讓畫布上的肌理緩慢腐爛，和布面真正生長在一起。
《韋利米·赫列勃尼科夫：民族的命運》 380×560cm 布面油彩、感光乳劑、丙烯、鉛制船只 2004
《你的金色頭發(fā)瑪格麗特》41.6×55.6cm 紙上丙烯、水彩、水粉、稻草 1980
這樣看來，基弗所追求的或許并不是煉金術(shù)士心中的“永恒”，而是保留毀滅與重生過程中時間留下的烙印。當被問到如何妥善保存他的作品時，他笑而不語，之后回答道：“在描繪天堂或大海前，必須先描繪’時間總會毀滅一切’的事實?！?/div>
美好的畫面必須有理由
“藝術(shù)不應該獨立生存，它需要從廣泛的領(lǐng)域中攝取養(yǎng)分，承受世界的傷疤和生命本身的創(chuàng)口?！被ト缡钦f。相比追求曇花一現(xiàn)的視覺效果，他希望觀者能像閱讀一本書一樣”閱讀”他的作品：“世界像溪水一樣經(jīng)過我們的身體和思想……美好的畫面必須從中獲得內(nèi)容支撐，否則就只是裝樣子。”
基弗深受宗教故事、古代神話，浪漫主義歌劇和詩歌的影響，比如《奧西里斯和伊西斯》引用了古埃及關(guān)于死亡與重生的神話；《萊茵河》木刻系列受到德國作曲家瓦格納的歌劇《尼伯龍根的指環(huán)》中的場景啟發(fā)；《瑪格麗特》取自德國猶太裔詩人保羅·策蘭控訴納粹劣根性的《死亡賦格》一詩?！端奈灰惑w》描繪了象征基督教圣父、圣子、圣靈三位一體的火焰與撒旦的蛇形化身。
《奧利西斯和伊西斯》379.7×561.3×24.1 cm 布面油彩、丙烯、感光乳劑、黏土、陶瓷、鉛、鋼絲、PCB電路板 1985-1987
《萊茵河》系列 布面紙上木刻、墨水 1982
《四位一體》 297.5×435cm 麻布木炭油畫 1973
2009年創(chuàng)作的《新月沃土》則是這許多引經(jīng)據(jù)典元素的集合。這是一幅4.75米高，9.5米長的大體量畫作。畫面中央，一棟由磚塊密集堆砌而成的龐然大物佇立在烏云密布的天空之下，右側(cè)接近完成模樣，而左側(cè)似乎搖搖欲墜，兩邊各向地平線延伸。基弗在談論這幅作品時引用了圣經(jīng)《以賽亞書》中的一句話：“讓地面開裂，救恩與公正一同誕生?！?這或許是一座正在進行中的古希臘紀念碑，也可能是象征肉體死亡與精神永恒的古埃及金字塔，又或許是古籍堆疊而成的書塔。作品題目取自兩河文明的發(fā)源地“新月沃土”，即包括埃及、黎巴嫩、巴勒斯坦、美索不達米亞平原和伊朗的弧形地區(qū)，磚塊的原始形象來自印度南部的磚窯廠?；?0年代游歷印度時注意到了這種“自我循環(huán)”的建筑物：建造磚窯的材料正是從同一個窯里燒制而成的磚塊，當磚窯廢棄時，這些磚塊被拆下用于其他建筑，繼續(xù)它們的生命。這些圖景從那開始就是他創(chuàng)作史詩繪畫系列的重要靈感來源。
《新月沃土》 475×950cm 布面丙烯、油彩、蟲漆、沙石 2009
估價：1700萬-2500萬元
2019中國嘉德春拍“二十世紀及當代藝術(shù)夜場”
《新月沃土》局部
《新月沃土》震撼的視覺場域
巍峨建筑是至高權(quán)力的象征，卻用廉價的磚塊搭建，即使沒有直接挪用圖像符號，基弗對國家政治命運的思考也從未停止。蟲漆、沙石、油彩和丙烯交織而成的建筑風景超越材料本身，形成廣闊的能量場，讓人身臨其境。畫中的磚塊是精神能量的地基，在廢墟之上一邊建造一邊掉落，一邊筑起宏偉的建筑物一邊任其坍塌，隱喻消亡與再生進入永恒的循環(huán)?！缎略挛滞痢房梢哉f是基弗的代表作，史詩般的畫面包含了豐富的跨文化內(nèi)涵、對政治權(quán)利的思考、對材料物質(zhì)意義和象征意義的運用和對人類生死命運的反思。
畫界詩人
詩歌的寓意隱藏在字里行間，只有讀者和作品相互交流才能發(fā)掘?；サ淖髌芬彩侨绱?，這也就不難理解他“畫界詩人”的稱號。初次接觸時或許會覺得晦澀難懂，但這是基弗留給觀者的時間，和作品慢慢交流，從內(nèi)心深處產(chǎn)生共鳴。
改革開放后，大批中國藝術(shù)家前往德國留學，基弗當時就是許多中國年輕藝術(shù)家的學習對象之一，相比幽默明快的波普藝術(shù)和秩序嚴謹?shù)臉O簡藝術(shù)，德國新表現(xiàn)主義粗狂背后的深沉更加觸動當時正經(jīng)歷社會變革的“60、70后”中國藝術(shù)家們。
《卡利的墜落》 380×570cm 布面油畫、丙烯、乳膠、蟲膠 2016
基弗本人也曾在1992年到訪中國，用3個月從北京經(jīng)西安到達新疆，沿著絲綢之路南線前往巴基斯坦和印度。期間他拍攝了很多毛澤東雕像的照片，并開始創(chuàng)作《百花齊放》系列，用東方政治圖像符號表達他對權(quán)力和生死的思考，畫中綻放著似乎正在燃燒的鮮花，充滿力量。這個系列2012年在白立方畫廊（香港）展出時，基弗穿著一貫的黑色T恤，坐在畫前說道“對于我來說，理想的繪畫狀態(tài)是不斷渴望，即使不知道如何繼續(xù)，也要一往直前?！?他的法國工作室里，磚瓦裝置拔地而起，巨幅繪畫或是用吊車拉起，或是平鋪在地面，各種雕塑材料成堆，基弗在這片“廢墟”中延續(xù)他的詩性創(chuàng)作。
《一千多花盛開》 250×585×10cm 布面油彩、丙烯、蟲漆、木炭、感光紙 2012
紀錄片《故城草木深》中，基弗工作室外田野上的裝置作品
Lot 2077 安塞姆·基弗《新月沃土》拍賣信息
專場名稱：
中國嘉德二十世紀及當代藝術(shù)夜場
拍賣時間：
2019年6月3日20：30
拍賣地點：
嘉德藝術(shù)中心拍賣B廳
微信號：hiartmim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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