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銓 悲喜自度
梁銓今年75歲麗水文化站、浙江美院、深圳畫院、退休，除了80年代識初在美國留學(xué)的幾年，銓基本上是一輩子有固定工資可領(lǐng)的藝術(shù)家。
無論是時運安排還是個人選擇，總歸算是有個托底處。生活有著落，心態(tài)也往往較放松，不急不躁生長出的創(chuàng)作，多少帶些靜氣，還有硬氣，反正也不靠這個吃飯。
流水不爭先
梁銓是生在上海的廣東人，祖輩書香世家，姑母是40年代上海的當(dāng)紅歌星梁萍。他少年習(xí)畫，16歲入浙美附中，和潘公凱是同學(xué)。
50年代反右，清晨上學(xué)的路上某位同學(xué)被人告知自己的爸爸是壞分子，被抓進去了?！皬拇艘院笸瑢W(xué)便抬不起頭來了，原來是那么生龍活虎的一個人。”
從動蕩年代走來，變臉的戲劇他看得多了，這點經(jīng)驗令他能在魔幻的情境中稍微心平氣和。疫情期間偶爾也和人吵過幾次，最后“想想還是算了，吵贏了又怎樣，他們也是受害者”。
梁銓總是比較知足，文革開始時他剛滿18歲，正是準(zhǔn)備面對世界大展拳腳的年紀，大學(xué)上不成了，被分配到麗水農(nóng)村的文化站，時間倏忽而過，風(fēng)雨落幕，猛然驚醒后再出發(fā)，赴美留學(xué)，他已經(jīng)32歲?！八闶遣诲e了，我的很多上海同學(xué)都被分配到更偏遠的江西或黑龍江”。
兜轉(zhuǎn)半生，梁銓首次在中國內(nèi)地做個展已經(jīng)年過五十，實屬“晚成”，他卻看得開，或者自我安慰：“沒有必要去跟年輕人比，我和我的老師比，他們很多都是從國外回來的，有些甚至是朱德群、趙無極的同學(xué)，很老了卻沒有辦過展覽，也沒賣過畫。和他們相比我覺得好多了，已經(jīng)很滿足了”。
梁銓有收斂之氣，常言不足，新展在即他在朋友圈發(fā)：“今天作品上墻。運到展場拆去包裝后掃了一眼，腦子里蹦出三個字：不咋地?！?/div>
言談間也不避忌：“大家心里都有數(shù)的，我知道自己差距在哪里?！?/div>
“當(dāng)時成功的藝術(shù)家的確是畫得好的，我畫不過人家，就老老實實待在旁邊。”
滿則招損，亢則有悔，梁銓綿長的藝術(shù)生涯或許與他“流水不爭先，爭的是滔滔不絕”的性格有關(guān)，雖無大江大河的壯闊迅猛，卻能細水長流，其勢最靜，發(fā)育萬物。
過去三年見聞遭遇的種種，令人驚覺過去習(xí)以為常的進步論的幼稚，明天是否會更好，問號。于是夜深忽夢少年事，云渺水茫，帶了一層回憶的濾鏡，分外動人。
《恩慈（古嶺組畫）》 60×90.8cm
色、墨、宣紙拼貼 2021
《甘霖（古嶺組畫）》 60.8×90.8cm
色、墨、宣紙拼貼 2022
翻山越嶺，天地寂靜
1968年，二十歲的梁銓從浙美附中畢業(yè)，被分到了云和縣的一個地方文化館，平時的工作就是寫寫美術(shù)字，畫畫插圖或宣傳漫畫。每天下午四點鐘，班車從縣城開進文化館大院，送來報紙和家信。
妻兒住在云和縣的另一端，梁銓兩三個月回去一次。9小時，80里的綿綿山路，四季景色不同，奔向家人的幸福心情卻總是相似。
沒有公路的時代，去哪里都是靠腿的。帶著干糧從早走到晚，踏過起起伏伏的山間小徑，踏過清澈的溪流，望著水上的木筏飄出的炊煙出神，萬籟俱寂，唯山中野花開得狂放?！白顭o奈的是面對無人的渡口，只能坐等會撐船的農(nóng)人。時間凝固著……”
半個世紀過去，時異事殊，沿溪造了公路，原來要走一天的路程現(xiàn)在開車二三十分鐘就到了，遍地的農(nóng)家樂，廣袤的綠色梯田也搖身一變，成了收費的景點。
梁銓沒再回去過，漸漸垂老，看淡的東西越來越多，看重的東西越來越少，當(dāng)年那種翻山越嶺、天地寂靜的感覺他尤其不舍得再修改。
藝術(shù)的記性很好，記著那些往事如一個個失眠的夜晚。記憶中的山水經(jīng)過時間的沖刷，如今已變成隱私的堡壘，容納著意識的碎片，在那里，藝術(shù)家試圖恢復(fù)某種不受侵擾的安寧和秩序，也給往日略顯粗糙的物質(zhì)生活蒙上一層溫情的色彩。
《景寧（古嶺組畫）》122.8×160.6cm
色、墨、宣紙拼貼 2021
站在這批“古嶺”組畫前，仿佛能見到青色的苔蘚，濕潤空氣中彌漫著植物的“生”味，“竹篙敲擊河床的鵝卵石，清脆的響聲在山谷中回蕩”，上山下山，目之所及總是濃淡不同的綠。
鮮艷的綠色，經(jīng)過次數(shù)不同的渲染，顯露厚薄輕重的層次，鐵柱般的青山中磚紅色的古道交織，有些裸露在外，有些被雜草遮蓋，方向、粗細、寬窄都不盡相同，無限的可能性。
7個音符構(gòu)成交響，26個英文字母排列組合出史詩，梁銓的視覺語料庫里也只有幾個簡單的元素：圓圈、條塊狀的宣紙拼貼、孔狀網(wǎng)格。這些常見的符號在2006年的《清溪魚隱圖雙聯(lián)畫》、2007年的《二泉映月》、2010年的《祖先的海》等作品中已經(jīng)基本成型了，這十余年來的探索，在于用已知的語言營造新故事。
梁銓先在頭腦中打草稿，幾塊重點的安排和布局了然于胸，再根據(jù)大致的構(gòu)思準(zhǔn)備材料?！肮艓X”組畫，梁銓先將一張張宣紙刷出不同濃淡的綠色，接下來是貼上或畫上板，每個過程伴隨著反復(fù)的思考和不停的抉擇：深還是淺？保留還是覆蓋？往左一厘米還是往右一厘米？
藝術(shù)家的工作如同和一片虛空對打，沒有確切的目標(biāo)，也沒有說得清的標(biāo)準(zhǔn)， “畫面的關(guān)系到位了就會停下” ，甚至可以永遠沒有結(jié)尾，“過了幾個月看又覺得可以再修改一下”。
《沙灣（古嶺組畫）》 160.6×122.8cm
色、墨、宣紙拼貼 2022
四十年一路風(fēng)塵
除了“古嶺”組畫，坪山美術(shù)館的個展中還有另外一些零星舊作，梁銓的80年代至千禧年初，顯然是段做減法的歷程：文字和線條漸隱去，色彩愈淡，一度只剩下幾顆墨點。
常言道“淡而有味”，淡易而有味難。看似尋常無奇，其間卻蘊含著起伏的韻律與節(jié)奏、隱匿的轉(zhuǎn)折與呼應(yīng)，能量密集地積聚，又突然傾瀉……
《無題》 30.3×32cm
紙本水墨 1996
不妨把畫面當(dāng)作交響樂來聽，不協(xié)和的音程帶來張力，推動音樂向前，推至協(xié)和音程的時候，張力被釋放，快感強烈。
或當(dāng)作建筑來看，宣紙的直線條作地基和棟梁，色彩如建筑的外墻，活躍畫面的圓圈，可看作游廊、門廳玄關(guān)等附屬結(jié)構(gòu)。
梁銓向來欣賞倪瓚的簡約疏淡，忌諱張牙舞爪，他自己的作品里雖沒有確切的故事或情節(jié)，但暗示出一種平和沖淡，張弛有度的取向。
既非快樂，也非悲傷，既不懶散，也不匆忙。起伏的心情消散，只是平靜，只是明白了沒有事情需要被做，只是意識到平平淡淡和轟轟烈烈并無任何不同。
泛濫的信息、發(fā)狂的文明、不斷通貨膨脹的藝術(shù)籌碼，梁銓帶來了一點肅靜和沉默的趣味。
這種趣味自古有之，并不稀奇，只是梁銓用水墨、拼貼、抽象的形式表達。“道”的終點相同，路卻有無數(shù)條，梁銓找到他自己的那條罷了。
橫跨四十余年的作品并列呈現(xiàn)，梁銓在前言中寫“希望觀眾感受到作者歷年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悲喜自度，一路風(fēng)塵……”
悲喜自度，每個人都是。若僥幸擁有一點智慧，到了不悲不喜的境地，想起往事，或許也像梁銓回憶“古嶺”一樣，遺憾或歡欣都淡了，只剩下美。
一路風(fēng)塵茫茫，彩云不再，至少還有當(dāng)時明月。
《英川（古嶺組畫）》 120.8×90.8cm
色、墨、宣紙拼貼 2021
不可能為了幾何而幾何
Hi藝術(shù)（以下簡寫為Hi）：“古嶺”的回憶距今已有近半個世紀，為何會突然想起？
梁銓（以下簡寫為梁）：以前總覺得明天會更好，只往前看而不往后看。疫情的時候待在家里，覺得可能也不是這么一回事。往回看看，風(fēng)景依然歷歷在目，蠻動人的。
“古嶺”系列總共十三四張，基本創(chuàng)作于疫情期間，疫情這三年確實造成了很多的困惑，以后這個系列會不會繼續(xù)下去，也還不那么確定，還是看心情。
Hi：80公里綿綿山路，獨自一人行走的心情是怎樣的？
梁：1970年代我在浙江云和縣的一個文化站工作，每月工資四十幾元。走山路倒不是為了省錢，而是因為更快一點。如果坐車的話，需要先從單位坐三個小時到縣城，再轉(zhuǎn)車回到家里。但到了縣城之后，可以回家的那班車已經(jīng)開走了。我需要在縣城住一晚，第二天再坐一個小時到家，比較麻煩。
當(dāng)時我大概兩三個月回一次家，一年走個四五次，也不覺得辛苦，丘陵地帶山高水綠，風(fēng)景極美，四季都不會特別冷。時間過得很快，這條路一走也就是十幾年。
Hi：你從千禧年后便開始水墨抽象的實踐，這些年來的推進主要是什么？
梁：這些年主要的推進就在于表現(xiàn)的手段漸漸成熟了一點，但是講不好聽的就是容易雷同，感覺到有些邁不開步，或者停滯不前，這也是我最近一直在考慮的問題。我近期工作得比較少，就是希望想清楚這些問題，再看看怎么往前推進。
Hi：條塊狀的宣紙拼貼、圓圈網(wǎng)格、圓形大墨點……這些常見元素你已沿用十余年的時間，想過擴充“語料庫”嗎？
梁：想過，但語言最起碼要與意境搭配，我不可能為幾何而幾何。我把畫面的意境和味道放在第一位，再根據(jù)這種味道，發(fā)展出不同的手法。整體上說，還是用相對少的手法，來表現(xiàn)出簡單但又耐看的趣味。
Hi：目前的藝術(shù)界熒光色大行其道，你考慮在作品中加強色彩的亮度嗎？
梁：有一些跟我同齡的藝術(shù)家，我看他們好像也加了點熒光顏料。后來我想想還是適可而止，最主要的倒不是畫面的亮度，而是我的趣味可能不太適合用（熒光）這種方式表達。
疫情期間我被關(guān)在房間里，自己和自己對話，尋找一些容易表現(xiàn)的顏色，好在我找到了“綠”，一方面它比較鮮艷，另一方面經(jīng)過多次渲染之后，它會體現(xiàn)出很豐富的層次，畫里的有些顏色最多渲染了12次，才會有比較厚重的效果。
《一個美術(shù)館》90.8×121cm
色、墨、宣紙拼貼 2021
Hi：你在朋友圈發(fā)“看到新作覺得不咋地”，為何做此感想？
梁： 這批畫前陣子送到工廠去裝裱，送回來后一直沒拆開過，前幾天早上把這些畫又拆開來，第一眼看，“不咋地”三個字就出來了。之后如果有時間大概還會再改，也許永遠可以改下去。
Hi：反復(fù)修改的習(xí)慣是否受到了誰的影響？
梁：有一次在趙無極先生的課下，我問他怎么樣才覺得一件作品畫好了。他說畫好一張畫后，會先將它反面朝墻擱起來，起碼放三個月到半年，半年以后拿出來看看有什么地方不對，改了以后再放三個月到半年，這兩次改過以后才能搬出工作室門。這是他的經(jīng)驗談，但對我的影響很大。
《無題》 38.3×42.5cm
色、墨、宣紙拼貼 1993-1999
《無題》 33.2×33.2cm
色、墨、宣紙拼貼 1994
Hi：三年創(chuàng)作十余件作品，你的創(chuàng)作好像一直處于“不緊不慢”的狀態(tài)？
梁：我的心態(tài)還好，不是很急。我覺得只有把自己的東西弄好，弄得到位一點，耐看一點最主要。至于快和慢都不是很重要。我的原則是沒做到位的東西不會拿出去。
還是跟著自己的節(jié)奏走，不可能為了展覽去趕制作品。搞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不能把它當(dāng)作一個工程項目。你看以前那些藝術(shù)家，比如黃賓虹也是每天做日課，每天在積累，有什么展覽來了，就從紙堆里翻一番，滿意的就拿去了。不會為了展覽而集中三個月搞一批作品出來。
不過我的這些說法也是老黃歷了，時代變了，也許我完全講錯了，也是有可能的。
Hi：這次在坪山美術(shù)館的個展也展出了十余件舊作，現(xiàn)在看來還滿意嗎？
梁：年紀大，家里亂得很。我從手頭能找到的舊作中找出十幾張，說明我這一路走過來的過程或者痕跡。也談不上有多滿意，就把它們看作像文獻一樣的證據(jù)。
《無題》 23.5×35.7cm
色、墨、宣紙拼貼 2002
不教一日閑過
Hi：你1984年回國后，正趕上國內(nèi)’85新潮、“后八九”、90年代轟轟烈烈的前衛(wèi)藝術(shù)，當(dāng)時你主要在做什么？
梁：當(dāng)時能參加的展覽我也都參加，但當(dāng)時好像出現(xiàn)了各路權(quán)威，需要拜碼頭的那種氛圍。我怕求人，怕欠人家的，很多事情也就退得遠一點。
Hi：1996年離開中國美院，前往深圳畫院，主要原因是什么？
梁：在杭州待了十幾年，感覺自己也沒什么進步。當(dāng)時我們教書都是按照教學(xué)大綱，每天上課都講同樣的話，學(xué)生畫著同樣的靜物，犯著同樣的錯誤……就覺得自己需要一些變化了。
Hi：“我對于自己現(xiàn)在這種胸?zé)o大志的因循自守、寧靜內(nèi)斂也相當(dāng)滿意：我沒有做任何事?！蹦闳绾慰创雠c不做的關(guān)系？
梁：我做了一些事也沒做一些事，做了自己的創(chuàng)作，沒有炒股票買房子，也沒有找關(guān)系拉贊助。當(dāng)時深圳的房價比現(xiàn)在便宜許多，但我也沒錢買，久而久之就隨遇而安了。
齊白石以前說“不教一日閑過”，對我們這些學(xué)生的影響是很大的，每天做點事情，對得起這一天。我們這一代人可能因為年輕時候條件比較清貧和清苦，所以無意間成為了像“中國大媽”一樣的存在，生命不息，折騰不止。
《無題》32×30.3cm
紙本水墨 1996
Hi: 現(xiàn)在每天的時間一般會怎樣安排？
梁：早上五點起來喝茶、去菜市場，買點蔬菜，買點排骨、雞肉，砂鍋一燉，蠻好；上午看看書，或者跟老伴出去散散步，走路回來吃餃子，冰凍水餃一袋；中午休息一下，下午開始畫畫，或者渲染；然后開始準(zhǔn)備燒菜，7點多吃過晚飯，開始上床聽音樂，古典居多，我也不識譜的，但一首曲子聽十遍你會明白很多，各種重復(fù)、呼應(yīng)、波瀾起伏……九點多就睡了，半夜里又醒了，發(fā)呆，然后再睡，年紀大了睡不了整覺，半夜總會醒的。
Hi: 最近在讀什么書？
梁：唐詩宋詞古文觀止這些一直看的比較多，再來就是日本的小說，今年看了一些日本的漫畫，給大人看的漫畫，像電影一樣講一個完整故事的。我還是比較喜歡日本漫畫中那種淡淡的悲哀的感覺。日本的美學(xué)好像有這種特點，小津安二郎的《東京物語》我看了好幾遍，每看一遍都要哭一次，還是不敢看了。真是了不起，很平凡，背后卻有那么大的力道。
Hi： 你的美學(xué)是否和小津安二郎有些相通的地方——淡而有味？
梁：我跟他比還是有些太張牙舞爪了，還有很多問題要改進。
Hi：做了一輩子藝術(shù)，現(xiàn)在你的藝術(shù)理想或目標(biāo)是什么？
梁：目前就希望不要打仗了，和平才能談到發(fā)展，才有其他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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